吼声漫随平湖荡开,刘阔听在耳中,蓦的心有所触:‘这些年来,吕辛处处遭人冷眼唾弃,也是吃尽了苦头,否则他小小年纪,心中哪来这么多委屈和怨恨?’想到这里,深觉今日之事并非吕辛一人的过错,便道:“孩子,今天所有人都在场,你有什么话不妨当众说出来。”
吕辛昂首挺胸,尽管满腹酸楚,却道:“我没话跟你们说!”
刘阔瞧得明白,暗想:‘无论如何要让这孩子把心里话说出来,或许能够救他一命。’于是高声问道:“你为何要扰乱刘泾的婚礼?须知这场婚事对于整个湘妃族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吕辛冷哼一声:“我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把新娘子藏起来,你待怎样?”
刘阔听得又气又恨,却只能稍作忍耐,又问:“那你打碎湘妃神像又怎么说?”
“呸,两块破石头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打碎着玩,不可以么?”
此言方出,台下众族人立时鼓噪起来,就连刘阔也耐不住怒火,厉声喝道:“一派歪理!你可知两位湘妃娘娘是什么人?”
“两个笨女人。”
“你敢再说一次!”
“丈夫死了就跳河自杀,不是笨女人又是什么?族里这么些寡妇,她们都死了男人,她们怎么不跳河?”
湘妃氏长年抵御外族劫掠,自然有男人死于战斗,余下不少孤儿寡母。吕辛忽出此言,台下当即有几名妇女黯然垂泪,却也更添族人怒火。
刘阔终于忍无可忍,双手交叉于胸前,高声祈祷:“湘妃娘娘在上,此子罪孽深重,阔虽为族长,然恩寡德薄,无力裁决此子之罪过,现将他交由二位娘娘亲自发落!”说完,挥起手中的竹杖,在空中绕了两圈,最后指向湖心。这是行刑的指令。
贺、英二人并肩上前,拉过一段长绳把吕辛的双脚捆住,双手反绑在身后。正准备将他抛入水中,忽见一名灰布素袍的汉子沿湖岸走来,腰间别着一块红布,正是吕耻。族人见他到来,各个脸上俱都变了颜色,相互窃窃私语,要么为他惋惜、要么提防他出手救人。
吕耻满脸疲态,眼圈黑黑的,想必彻夜未眠。他缓步走到祭台下,深躬一礼,说道:“族长,三位长老,请容许我送他一程。”声音不大,亦复低沉,却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刘阔心下惭愧,不敢直视吕耻,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吕耻走上祭台,突然张开双臂抱住吕辛。在吕辛的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父亲的怀抱,正觉不知所措,忽而一件冷冰冰的事物钻进了自己的袖袍。吕耻没有说话,甚至连一个表情都没有,转身走下祭台,顺着来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真的忍心让儿子赴死?’刘阔瞧着吕耻远去,心中疑问迭起,本以为他会趁机把孩子救走,却不想竟是来诀别的。无奈将手中竹杖一挥,贺、英两人举起吕辛抛入水中,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湖面炸开一朵丈余高的银花…
众族人纷纷望向水面,多有紧张不安,直到水花平息,湖面变得一丝涟漪也没有,终于…他们确定这个灾星不会再回来了,这才露出祥和颜色。祥和之中,偶有几声轻叹,却不知是惋惜?还是慰藉?
人群之外,小茹早已晕倒在一名紫衣美妇的怀里。
再说吕辛被抛下水里,立即取出父亲放进自己袖袍的东西。他双手反绑在背后,眼睛虽然瞧不见,但摸其形状,应该是一柄小刀。霎时间,少年的心里充满了温暖与感激:‘爹爹还是在乎我的,爹爹还是在乎我的…’
可就在短暂的激动过后,立马又陷入了绝望:那柄小刀的刀锋迟钝,竟是一柄尚未开封的无刃刀。试想,他如何能用此刀割断绳索、逃出生天呢?
情况已经非常凶险,吕辛来不及思考父亲的用意,只觉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鼻子耳朵…就在这时,一道银白色的水箭从湖面斜射而下,只听嗖的一声,捆在他身上的绳索登时松弛脱落,断成无数节沉在湖底。事发仓促,也不知是谁出手相救,正自欣喜,忽见眼前一片粉红色的桃花瓣,悠悠浮上湖面。
‘难道是有人把桃花瓣射入水中,切断了我身上的绳索?’想想都觉得可笑,当下也不在意。
他性格率直跳脱,刚得自由便想钻出水去,在族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于是把短刀别在腰里,潜水到岸边,借着杂草的掩护,轻轻将脑袋探出水面。本想钻出去吓他们一跳,却听岸上有人说话:“这孩子毕竟在湘妃族生活了十年,一会儿你们几个下到水里,把他的尸身捞起来,带回族里妥善安葬,也算是对吕耻有个交代!”正是族长刘阔的声音。
吕辛听了暗觉好笑:‘我有个好爹爹,哪会这么容易死掉!你们这群笨蛋,慢慢找吧…’于是深吸一口气,复又钻进水里,仗着自己精熟水性,活像一尾鲤鱼在水底下潜游,直到胸中气弱,才轻轻将口鼻探出水面换气。
此时回望祭台,目测大约有三十丈距离。忽而灵光一闪,暗想:‘我若憋足一口气,不知能游出多远?’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旦有了新奇有趣的想法,便把刚才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初尝潜泳确有进步,然而时间久了,体力耗损过多,成绩也随之下降。游出大约四五里,终于累得不支,便到岸上歇息去了。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总让人犯困。再者他一夜未眠,此时困意来袭,便找了个隐蔽之所,匆匆烤干衣服,躺在草窝里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有人呼喊‘辛哥哥…辛哥哥…’,且呼声中伴着哭泣。吕辛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远山斜阳隐没,湖畔薄雾席席,竟已是傍晚时分。那呼声回荡在四周,虽然有些沙哑,但吕辛再熟悉不过,于是回应道:“小茹,我在这里。”
刚起身钻出草窝,便见一个身着紫衣、满脸泪痕的小姑娘,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却不是小茹是谁。吕辛左手抚着她的秀发,右手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了好久。小茹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来望着吕辛,又伸出双手去捧他的脸,直到确信自己不是做梦,这才露出喜悦的笑容:“太好了,我娘不是骗人,辛哥哥真的还活着…”
吕辛一怔:“印婶婶?他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小茹听他这么问,忽的低下头,眼神闪烁,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吕辛鉴貌辨色:“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话刚脱口,忽而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脑海:‘莫非在水里切断绳子的人是印婶婶?这怎么可能呢?她是个瞎子呀!’
他好奇心甚重,遇事总要探个究竟,奈何小茹就是不回答,直把他急得心里痒痒。
两人讪讪回到村子,族人见吕辛安然归来,无不震惊惶恐。按照族里规定,凡被放逐湘水之人,一旦生还,就代表此人得到了湘妃娘娘的宽恕,以往所犯的过错便一笔勾销。
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吕辛大摇大摆的走进村子,正自得意,忽见前方一名中年妇人迎面走来,拦住两人去路。她样貌甚佳,体态稍显丰润,一双眼睛又大又美,只是瞳仁微微发白,好似蒙上了一层朝雾。
吕辛一见那妇人,登时脸色发僵,一阵微风吹过,竟冷冷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在湘妃族中还有谁能让吕辛心生畏惧,无疑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也不知道为什么,吕辛每次见着她都觉得心里发慌,仿佛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威慑。
只听小茹叫了声‘娘’,便兴高采烈跑过去,搂住妇人的手臂。
那妇人也不理会,铁青着脸走到吕辛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厉声喝道:“臭小子,这次算你命大,以后给老娘踏实点儿,你死了无所谓,可别害了我女儿!”
原来,今早在湖边祭台的时候,小茹见贺铸、英矢二人将吕辛扔下水去,当即吓得晕了,待到醒来已是黄昏。她念着吕辛之死,伤心欲绝,偷偷跑出家门,就在吕辛被扔下水的地方,欲要投江自尽,随吕辛而去。好在父母发现及时,把她从水里救起。母亲见她魂不守舍,又怕她再做傻事,一时心软,便将吕辛没死的事情说了。小茹听过,自是欣喜不已,立即前往母亲所说的地方寻找吕辛。
此刻那妇人心中有气,嘴里呼叱喝骂,手上不断加劲。吕辛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就好像耳朵要给拧了下来似的,当即大呼求饶:“印婶婶…哎哟…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啦!”他嘴上求饶,心里却想:‘要不是住在村子里十几年,我可不信你是个瞎子。’
小茹在一旁咯咯娇笑,见吕辛受苦的模样,又觉心疼,于是摇了摇母亲的胳膊,撒娇道:“娘啊,辛哥哥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好不好?”
那妇人松开手,哼道:“你爹病倒了,快回去看看吧。”说完拉过小茹转身走了。
吕辛听说父亲生病,急得赶紧往家跑,刚要推门,却听屋里传出刘析的声音,似乎正与吕耻争论:“你有本事救湘水诸部,却为何偏偏不救自己的儿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