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凡仔细思考了女法师所提的问题。实话实说,这种问题有点哲学的味道,其本质是想了解一个人是如何看待事物本质的。但吴凡穷尽自身所学,也拼凑不出一番长篇大论,只好从经验的角度出发,试着答道:“如果它能保有原先的记忆,那它应该还是可以算作原来的海巨人吧?”
女法师点点头,貌似还是认同了吴凡的答案,“所以说,你觉得定义了一个人的是他的经历和内在,而不是他的外在?”
“别问我啊?你自己不就是个法师吗?换个模样对你们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吴凡反将一军,将问题的矛头对准了女人,“难道你变了个样子就不是特丽丝了?”
“如果我变成一个肮脏邋遢的老太婆,你还会用现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特丽丝似笑非笑地看着吴凡,继续期待着男人的回答。
“呃......”吴凡自找没趣,很是尴尬,“我可不愿意去想象那样一个画面。”
“不用你想象啊。你要看的话,我现在变给你看,好不好?”
“别别别,别别别。”男人看到特丽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以为她是累了,所以赶紧转移话题,说道:“你不划了?是累了吗?那还是我来吧。”
可女法师依旧摆摆手,示意不用男人出力。特丽丝放下了手中的船桨,目视着远处的海平面。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红霞的范围慢慢扩大,越来越亮。特丽丝这时才转过身来,回应了吴凡之前的问题。她说道:“不是的,我是在等这海上的日出。你见过海上的日出吗,吴凡?”
男人摇摇头,“并没有。”
“那陪我一起看一次吧。”
吴凡点点头。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怕无论说什么都会破坏了这个宁静又特别的气氛。两人知道太阳就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里。果然,过了一会儿,那里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红得很,却没有亮光。忽然间,特丽丝反而主动说了一句:“啊?你说什么?”
吴凡一愣,他知道女法师是在问自己。他看了女人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吴凡摇摇头,表示自己很无辜,“我什么都没说啊。”
“哦。”
也许是不小心用了读心术?
吴凡也没有多想,他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一个他一直藏于心底但又很想问女人的问题再次浮上了心海。吴凡心想,恐怕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了。于是,他心一横,脱口而出说:“嘿!叶子姐,我问你个问题,好吗?”
女法师带着几分诧异的眼神回看着吴凡,“嗯?什么?”
吴凡微微一笑,抿着嘴角,问道:“我想问下你,一个人活了三百五十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抛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但出乎男人意料的却是,女法师并没有一丝的反感或者尴尬。相反地,吴凡从特丽丝的脸上看到的更多是一种淡淡的温情。三百五十年的岁月啊!很多岩石筑成的堡垒都已经坍塌了,但特丽丝依旧行走在这个世间。
就在前天的晚上,吴凡曾经在心里替特丽丝算过,她这一生经历过多少位皇帝,有多少英雄豪杰来了又去,但没有一个熬过了时间。
也难怪法师们在社会上如此不受人待见,或许正是因为她们活的太久了,才会有“跟魔鬼签订了契约”一类的谣言出现,而且越传越添油加醋、越传越让人信以为真。
女法师完全放下了桨,离开了船尾的位置,坐在船舱里。她两手抱着膝盖,背靠在船体上,继续望着远处那一个仍在努力往上爬的太阳。吴凡则坐在船首的位置,时而望望远方,时而回头看看女人。他依旧期待着女法师的答案。
“你所有的亲戚朋友、所有你曾经爱过的人、曾经爱过你的人都比自己先离开了,”说到这里,特丽丝转过脸来望了一眼吴凡,“你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吴凡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用一个新的问题去替代旧的问题。他又问了一个更为隐私的问题,“你结过婚吗?”
“当然没有,我们不能结婚的。”
“那你爱...”吴凡觉得这个有点过了,所以他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了。”
“时间太久了,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定义它了。”女法师呵呵地笑了,依稀的霞光映在她的脸上,却把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也许就是一点点的喜欢吧,还不到爱了不爱的地步。”
吴凡听了之后,也低下了头。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跟女法师简直就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loser”(失败者),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拥有的不珍惜,而想要的又得不到。
吴凡用一种低沉的语调在跟女人掏心窝子诉说:“我在想,如果你让我活到那么久...甚至不用那么久,你就让我活到个七十岁...很可能我会活糊涂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年纪还能干什么?现在你看我才三十岁,可以整天打打杀杀,但如果你真的让我活到六七十,肯定是不能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了。到时候也许我拿把刀都费力,呵呵。到了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真的不知道。”
“可是你是皇家内卫队队长啊!”女法师一语惊醒梦中人,“你都不需要活到那个时候,你已经经历过很多人可能几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情了。吴凡,我就问你一句——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你没见过的吗?”
吴凡长叹一口气,“也是啊!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这些所谓‘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它们都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白了,我吴凡就是狐假虎威。我只是皇帝的斗牛犬,但他同时还有其它的鹰犬。而皇帝却可以说是我的一切,没了他,谁会睬你?”
“如果没了他,你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你也配不上内卫队队长的位置,吴凡。”
“如果没了他,我还可以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辛纳的死神、辛纳第一勇士。”吴凡哈哈一笑,“谢谢你,被你这么一劝,我果然心里好受些了。”
“我有在劝你么?好吧,你开心就好。”女法师也会心一笑,“对了!吴凡,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呢!我们刚才说好的。”
“现在好困啊,怕是跟你讲故事,我自己都会睡着。”吴凡故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伸了一个很夸张的懒腰,“先欠着吧!”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不等男人表态,女法师直接就抛过来了下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人活着在世,图个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吴凡有点手足无措,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坐着。吴凡试图调整坐姿,小船也跟着晃荡了几下。特丽丝淡淡的眼神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哈?这么深奥的问题,问我?”吴凡试着反击道,“我的法师朋友,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
他不喜欢处于这样被动的局面。坦白地说,吴凡也很少有这样和别人谈人生、谈理想的经历。可能在所有人看来,他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一把武器,只需要执行命令。吴一族向来被要求不要多想,最好是什么都别想,乖乖听话那再好不过了。
不过,女法师显然持不同的观点。特丽丝继续说了:“不,就是问你。吴凡你见过的人和事毕竟多啊!许多人浑浑噩噩活一辈子,也不过卖一辈子的菜,哪能跟你这样成天陪在王公贵族身边的人比?”
“您还真会聊天,叶子姐姐。”吴凡的笑容有几分释然。女法师说的对,他的确见过不少人,也知道不少事。吴凡也曾经发过毒誓,有的话他永远不会跟别人说。只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我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么?那我曾经发过的誓言也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吴凡终于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男人终于回答了特丽丝的问题,他说:“其实呢,我觉得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真的,我们人只要还有生老病死,还要吃喝拉撒,就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因为从古至今,我们人类所真正追求的东西从来就没变过。”
“比如哪些?”
“钱、权力和地位,还有就是名声。一开始,你会追求钱,很多的钱,更多的钱。而等你有了钱,你会去寻求权力和地位,去保住你的钱。因为你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权力和地位的保护,你花了数十年挣来的财富很可能在一夜之间离你而去。而等到你对这些都没了追求,你才会真正开始去想着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做些什么。而一个好的名声,或者哪怕一个恶的名声,都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做为地位和权力的保证。”
“你说的很对,吴凡。”特丽丝望着男人,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从她的眼神里,吴凡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女法师则继续说了:“不过你忘了说一点,凡。”
“什么?”
特丽丝笑了,“钱又是什么?钱只是钱吗?”
吴凡也笑了,他回答道:“钱其实就是时间。有了钱,我可以用钱去买时间。真的,虽然人们总说什么‘寸金难买寸光阴’,但如果你有了钱,那你其实买到的就是时间。没钱的时候,我要自己去买菜做饭。有了钱,我请人帮我买菜做饭,或者下馆子。没钱的时候,我去个地方要靠两条腿走路。有钱了,我可以搞个马车天天送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所以我觉得钱其实就是时间,何况你有了一定基数的钱以后,别人可能需要花时间去挣钱,而你只需要花钱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
“吴凡?”女法师拍了拍身边的舱板,示意男人也坐下来,不要再一个人呆在船首了。
“啊?”吴凡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期待。
不知道我的答案能让你满意吗,女士?
吴凡按照特丽丝的要求,在她身旁坐下。男人同样背靠着船体,但两手抱于脑后,同时两脚翘起,架在另一侧的船橼上。可就在吴凡终于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时,却出乎意料地,特丽丝一把将其身子拉过,然后把头靠在了吴凡肩上。
“你活得很明白,很充实。你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好羡慕别人的。说实话,我反而很羡慕你,甚至有点嫉妒。”
吴凡愕然,羡慕我?他看着女人,女人看着远方,吴凡也转头去看远方。太阳终于冲破了海面尽头处的那一片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真红得可爱。一刹那间,这深红的圆东西发出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也突然有了光彩。
吴凡再回过头来看着特丽丝。他之前一次仔细打量特丽丝的脸,是在那一片月光下,偷偷摸摸地,趁着女法师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醒了。而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片朝日的霞光中,肆意地看个够了。
多年之后,如果吴凡能活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会怀念这个早上。
那天阳光洒在你脸上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跟着一起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