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厢房,酉时,天色渐暗。
焚着的香印末端烧尽脱落在炉子里,匀书将鎏金炉盖盖上。屋内两人对坐,女子眉梢纤长,绯红的唇脂,羽睫微垂,飞天髻上簪饰琳琅,显得精致至极。
“查出来了?”她背对着他。
“是,当年是贤妃心如死灰,以为贤王爱上了你,就想激他,听宣政殿的太监说是她自己跑去找皇上自荐的。”他望着她笔直的脊梁。
“嗯···她仿佛若有所思,绛唇轻启。
从崔府祭祖回来,倒是免了舟车劳顿。
虽未离长安城,仅是去了近些的小城,也舒畅许多,至少感到身上的禁锢松动了些。
南歌掀起轿帘,高贵的垂目望向前方,侍卫内侍们两边排开,中间两顶辇轿,分别一前一后,骑着红鬃越影马的御史大夫行在人马最前面。而她的撵轿在后方,随行的是贴身侍女尚宫局司言匀书。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皇城,在这个四周红墙像是高入云端的建筑里,她明白自己就像是个困于牢笼的金丝雀,再想要扑腾展翅,也毫无余力图添疲惫。
所谓,适者生存。
而前边的辇轿坐着的是当朝贤妃崔素杳,绕过太和殿,出了左银台门,城角包砖向外加宽,上筑为城楼,角楼,红砖绿瓦,金漆木雕,彷如真龙翱翔于屋顶。
“娘娘回了宫也不歇息么?”见着南歌快步向城墙上登去,曳棋担忧地紧跟上。
藕色的高腰襦裙裙摆外覆着一层黧色轻纱,枣红的大袖衫更显端庄,青丝被绾成了螺髻,髻右斜插镂花桃花状鬓唇,桃花下端留有金珠垂帘,缀以靥面,斜红,尤显得她面色红润如桃花。
她与当年少女的样子比起,出落得愈发成熟美好了。
“我怕是公子久等罢了。”她喘着气,也不顾身着华服。夜里,绯色的云纹翘头履随着她上行台阶不断地在地面发出“呲呲”的摩擦声。快要至了城楼楼顶之时,她远远看到了烛光下他的紫棠袍衫璞头与背影,忽然停下了步伐,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与绯色丝绦。随即昂首放慢了步子,缓缓走至他身旁,高抬起下巴傲立。
“王爷可是久等?”南歌的语气冷淡,但不失礼数。
“未几,微臣参见昭仪娘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武显抱拳垂首行礼。
南歌淡淡瞥了一眼,只见他亦如当年风姿飒爽,余发随着微风飘荡,肌肤比女子还白皙,面容比女子还要柔媚,骨节纤细:“免礼。”她爱慕的男子终于向她俯身,却仍不会多看她一眼,只因她是天子妾。
“昭仪娘娘今日诏微臣有何要事?若无要事我便退下了。”他闻声便站直了身子望着城楼外的风景,垂柳清溪街道,小贩妇人车马,江山如此繁盛。
“我知道皇上为什么立贤妃,如果你帮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她微微颦眉又展,直言不讳道。眼神定定的望着城墙外的景致,神情似是若有所思。
“你,想我帮你什么?”武显道。
“改朝换代,共享江山。”我想让你帮我,帮我夺下商氏江山,然后我许你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要求都好,哪怕,哪怕是你要走。
“无论什么条件?”他以异样的眼光望向她,疑惑道。
她转过头去,与他相视,微笑,不以为然:“当然。”她知道,他无非是想要跟甄素杳在一起。
“成交。”他毫不犹豫的回答让她十分满意,这也自然是她意料之中,她知道她的条件让他不得不接受。
武南歌永远忘不了自己16岁那年,看着另一名男子的马车背影消失在街尾,任由雨水打湿衣襟,他只能撑伞陪伴在旁,她的侍女拉扯着她回府,“小姐,走吧,明日,你便要入宫了,走吧”。翌日他亲眼看着她红妆素裹上了凤辇。她不知世事,只知道相府当晚就被烧成了灰烬,父母不知去向。
······
览梅宫。
宫人们有的端水,有的取药,忙做一团。
“庸医!祭祖前怎的没有查出贤妃有身孕?”商秉正拿着一条帕子替昏迷着的素杳擦汗,语气愤然。突然他将那帕子丢进旁边的铜盆:“你的脑袋可是想搬家不成?”
“皇上赎罪,皇上赎罪,娘娘先前并未有不适,也并未传召过微臣,微臣以为······”宋太医吓得直跪在地上不停叩头,年迈的他直发抖。
“你以为?你是不是自恃先帝在位时有功?朕告诉你,现在这大商天下是朕当家,不容你以为,你以为又如何?这是皇嗣,若是有恙,你担待得起吗?”商秉背手立着,俨然一股王者风范:“朕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将功折罪,命你负责给贤妃安胎,若有闪失,小心你的脑袋。”
数月后,览梅宫,午时。
立秋时节,宫外的梅花仍然傲立,偶有微风吹落几朵花絮,有红的,也有白的。
素杳正想小酣一番,盼儿却急匆匆的来通报武昭仪到。她望着南歌走了进来,不禁开始思念当年那个同她一起分吃饼饵的女童。她不敢相信当年那个纯真的女童竟会出落的这般美好,比自己还要,美好。
“臣妾参见贤妃娘娘,娘娘万安。”武南歌垂首行了礼。素杳并不急着让南歌起身,她拿起茶盏以杯盖在盏口来回碰了几下,摩擦间,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瞥了一眼,武南歌身后的匀书正拿着几匹缎子,由于随自家主子行着礼又被那缎子压着自己手臂的缘故,望着像是要撑不住了。
“免礼。”
“谢娘娘,娘娘,这是上好的云锦,妾来恭祝娘娘喜得一皇嗣,贤妃娘娘这是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吧?”话毕,武南歌还不忘探看素杳的脸色。
“是,刚足五月。”素杳放下杯盏:“昭仪今儿真是得空,竟来我这览梅殿了,难道昭仪不记得当日在崔宅对我所说的话了?
南歌挥了挥手,示意匀书退下,而崔素杳也屏退了左右:
“记得,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我来给娘娘贺喜,不管这孩子是谁的,臣妾都有义务护他周全。”
“你······你知道了什么?”素杳不由慌张了起来,这个平日被自己视作仇人一般的女子竟知道了那么多。
“放心,无关公子,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靠这个孩子把握朝政跟我一拼,那你算错这步棋了,因为,公子是不会听你的。”武南歌将她推倒在地上,慢慢地靠近她,对她耳语。
素杳只觉自己小腹传来阵痛,随即她边捂着肚子边喊:“来,来人呐!”不料还是痛晕了去,只听到武南歌的声音:“你家娘娘方才不小心摔倒了,快请太医。”
“皇上,皇上······”
“皇上刚走,你有何事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武显那张清秀的玉面。
“你可还好吗?”,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不,你自然是好,怀了他的孩子,我杀母仇人的孩子,呵呵呵呵,有时候我真的猜不透你,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
“不是的,啊显,我没变,我们也没变,啊显!麒麟佩还在,它还在,还在的······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为了我?这些年你成了他的妃子是为了我?是啊,这死物自然永运都会在了···难不成,你是想说你这么迫不及待自荐入宫全是为了巩固我在朝中的地位吗?还是说我只是巩固你在宫中地位的工具?当年那个纯真的啊鹂呢?歌声动听的啊鹂呢?当日可是我亲耳听到你自愿入宫的啊,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甄素杳半起身,用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哀求着:“我入宫四年了,四年,是,荣华富贵我样样不缺,可是我只想要成为你的妻子跟你过安逸的生活,你还不明白吗?当日,当日的事是有误会的,你听我说,你······”
武显挥去她的手,转身背对着她:“贤妃娘娘请自重,太医说娘娘胎像不稳,需要好好休息,臣先告退了。”
素杳顿觉精神恍惚,突然坐倒在地。一旁的盼儿不禁担忧起来,赶忙扶起素杳:“娘娘,娘娘您先起来,有什么都好说,您还怀着身孕呢娘娘。”
啊显,我这些年,果真是为你,为你,谋划着。
然而四年前便生的恩恩怨怨,想是日久了,该作了结。
崔素杳斜倚在榻上,半眯起凤眸,回味着方才盼儿传来的消息,说是安插在南歌身边的眼线怕是漏了马脚。怒从心起,她甩袖用力一挥,案上的徽墨碎了一地,淌着墨汁,满屋弥漫着墨香味儿:“真是个蠢货!摆驾!”
承晖殿。
“贤妃娘娘还爱??????”
“啪”,茶盏掷地有声,如鸣佩环。只见武南歌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双目斜睨那宫姬,轻启贝齿:“贤妃娘娘?你怎知晓这么多?莫非曾是贤妃身边的婢子?”
匀书缓缓走上前,附耳轻声道:“娘娘,贤妃来了。”
“这么快便来了?”,南歌语气中带着喜悦,“迎!”
举殿侍婢皆行宫礼,并呼:“娘娘万福。”南歌鬓发有几缕零落在耳际,乌发绾作飞天髻,眉间是一如既往的赤色桃花花钿,玉臂斜挽着朱红披帛。
“免礼,妹妹这是做甚呢?听闻妹妹很是动气呢。”崔素杳摆弄了下发髻右侧的玉凤步摇,端坐于主位。
南歌不予理会,倏然走向跪于地面的婢子叶颜:“你倒是说说,贤妃娘娘还有何癖好?”叶颜默然,只是不停地叩首,并且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求昭仪娘娘放过奴婢,奴婢家里还有十岁的弟弟,求娘娘开恩,求贤妃娘娘开恩。”
“哟,妹妹啊,你这婢子怎的调教成这番模样,很是没有规矩,本宫哪里敢动正武昭仪的婢子?”崔素杳冷不防瞪了那婢子一眼,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复又走到哪欲以跪地叩首赎罪的婢子身旁,听起来似是顾自言语,然而暗露珠玑:“侍婢,便是侍婢,主子,便是主子,想必麻雀变不成凤凰,哪怕是整日窥探着梧桐的凤凰,未见羽翼丰厚,怎可攀上梧桐枝头?妹妹以为是也不是?”说着她便取下头上的玉凤步摇替叶颜戴上,那婢子吓得直发抖,声音颤颤巍巍:“奴婢???谢??????谢娘娘赏赐。”
想起刚才叶颜的言语,她不禁对自己的睿智感到满意,却仍不动神色,笑颜相待。走到一旁,轻踢了下地上散碎的茶盏,只见茶渍随着骨瓷碗盏的微微震动,露出几丝白色泡沫。再以眼神示意匀书备好银针,不料匀书将银针放入残余茶液之中,本是透亮的针尖顿时发黑,果然有毒!
武南歌的双颊浮现出鬼魅一般的笑容:“姐姐此言差矣,如若掖庭如此行事,那是否便能将所有住在掖庭宫中的人儿都残害或是毒害了呢?依姐姐看,是否要禀明圣上?若是如此,想必圣上贤明,必能明察,如若不然,南歌随意地惩罚了下属,可是要治南歌的罪了”,顿了顿又言:“啊,南歌记起来了,方才那婢子说了些话儿,不知道姐姐可有兴趣?”
崔素杳半眯着眸子,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生郁气。没想到叶颜这丫头行事会这么不小心,当初自己可是对她予了重望:“昭仪妹妹这话意欲何指,本宫竟不知这婢子胆大包天给你下了毒,本以为是她冲撞了妹妹,既然人命关天,自是不能轻饶的。只是就算禀明圣上,也只是为圣上徒添烦恼,皇上日理万机,而这后宫如今你我东西两宫各入其主,琐事何须前去劳烦?惩罚了这婢子警示下掖庭宫内的人也就罢了,圣上也可安生治理江山。不知昭仪以为如何?”
南歌从旁边的八仙桌上拿起蛟剪,随即用右手握住,“咔嚓”一声,一缕乌发落于掌心。掖庭诸多谄媚,此事难休。前有人命关天,后有江山社稷,岂非矛盾:“姐姐此话岂不两相矛盾?婢子亦是人,人命关天不仅适用于权贵,姐姐又言江山社稷,体恤君上,果真是没错,只是后宫不得干政呐。虽如今未立后,身为后妃,确有其责关心掖庭之事。姐姐入宫有些日子了吧,是未能全解还是漠视君上的治国之道,又或是心记他人?”
甄素杳冷笑一记:“烦请昭仪娘娘不吝赐教了,本宫出身低微,不懂此些大道理。”
“望贤妃娘娘记得自个儿说的话就是,妾不过是猜测罢了,娘娘可不放在心上,切不可忘了,人——命——关——天呐!”武南歌若有深意地故意将尾字重嚼。
待崔素杳走后,南歌折了一枝桃花,独自发呆,殿内静寂无声。曳棋端来茶点,担忧地道:“姐姐,曳棋跟随姐姐这么多年了,也从没见过你这般,您这是怎了?”
南歌摸了摸曳棋的头:“傻姑娘,勿忧,我好着呢,只是,我一直以为素杳是个简单的女子,是个值得深交的姊妹,如今她变成这样,我想我也是有罪?????”
“罪?何来的罪,姐姐尽说傻话,当日若非公子送来府里,姐姐收留了她,她可是会有今日这般风光?”曳棋将茶点整齐的摆在案上,端起空的漆盘。
“你自是不知,公子自小便与她相恋了,若非她被母亲送去梨园,皇上也不可能见到她,母亲当日是想让她代替我拢络群臣拢络朝廷各大势力,可万万没想到那一场看似天灾的人祸,呵呵呵呵呵,这灭顶之灾,都是命,都是命啊。”南歌自言自语着落了泪。
“姐姐,你最爱的桂花糕,吃一点吧。”曳棋知道你很累,可是曳棋不知该怎么帮你。
匀书喘着粗气跑了进来通报:“小???小姐,疏少爷??????少爷来信了,那件事有???有消息了!”
武南歌为她倒了杯茶水,接过信笺:“好姐姐,快些喝口水歇歇。”
匀书坐了下来,刚抿了口茶水,南歌便将头靠近些低声问她:“可是你亲自你拿到的?”
“是我亲自拿的,中间没有经过第二人之手,妹妹放心。少爷传话来说,那场火,有内情,你看了这信笺便懂了。”匀书望着她,只见南歌展开信件,边看着,边皱了皱眉。
只见信笺上写的是:人面玉容两相怨,黄口来结前世缘。杳花小径使人醉,素衣白裳如花眷。
明摆着,说的就是甄素杳。
“果然是她干的,匀书,快去把信烧了,记住,烟灰都不能留。让疏弟入宫一趟。”
“是,小姐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