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司法参军的说法,那大榕树后头的应该就是船夫的房子了。哎呀,阿婆,你这个卖不了这么贵。”
第二天一早,在中秋过后的太阳还懒懒的窝在云层里的时候白居易兄弟两个就已经出门,城外并无严苛的坊市限制。所以一路上,白行简不是和路边的小贩闲谈就是去摆摊的阿婆那里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像是来查案,倒像是秋游。
“阿兄啊,我还是不明白,”白行简抱着刚买的梨追上走在前面的白居易,“上一个案子是为了帮秦娘咱们才插手,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啊。难不成当真是阿兄闲得久了,想着找些事情打发时间?”
“你这是认真发问呢,还是打趣我?”
“自然是诚心发问”
“船夫这案子蹊跷太多,巧合太多,”刚刚才被他弟逗的稍开心些的白居易说着说着又沉下了脸,“我总觉得这几日的事情相互牵绊着的,闲着也是闲着,我倒要看看顺着这蛛网究竟能找着些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那间灰瓦覆顶的小屋前。司法参军早已到了,三人见过礼,各自查看起现场来。
这屋子的结构简单的要命,左边是船夫与妻子的卧室,右边是船夫五岁儿子的房间和灶房。虽然此刻尸体已经不在此处,但在司法参军的描述下当日的情形也约略可知。这一家三口,船夫是死在正堂内,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船夫的妻子和儿子则是在灶房水缸旁被发现的,说是溺亡。
“阿兄啊,”白行简从夫妻二人的房间出来,倚着灶房门看着蹲在地上的他哥说道,“我刚才去那夫妻二人的房间看了,实在是,整洁的过分。你说就算是这船夫家里穷,也不至于穷到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吧。家里这样空空荡荡的,倒像是刻意收拾起来准备要出远门了。”
“阿兄啊,你又不理我。”
“你来看这个。”
白行简俯身看时只见他哥手上拿着一张烧残了的纸条,想是他哥刚刚从灶下掏出来的。
“这,写的是个什么也看不清啊,好像是契丹文,”说着白行简又低了些身子,仔细盯着那单子,“除弃什么容什么什么局”
“除弃子,容汝等离局,不再深究,”白居易一边说一边收起了纸条,站起身,“看来这些事里头,名堂还大得很”
“只是不知道这纸条是哪里来的”
“就快知道了”
言罢白居易就出了门,留下白行简和刚刚从院子里进来的司法参军面面相觑。
虽然是白天,但城边上迎来送往的人多,醉吟楼的生意到也算不差。从二楼上看下去,商旅在秋叶细雨中来来往往,倒是清冷的风味十足。
“我说白二郎啊,你就这么望着下头小半个时辰了,一句话也不说。你今儿到底是来找我喝酒的还是只为了找个地方发愣?若是只想自己坐坐我就下去了,后厨还有一堆事要帮忙,”三娘看着对面一动不动的白行简以及他面前一动不动的酒杯,实在是耐不住性子在这儿陪着,“或者,我给你找个娘子”。
“啊,不不不,我想的入神了,三娘恕罪。”于是,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和司马今天去船夫家中瞧过了?”
“正是为这个发愁,”于是又将今日勘察的光景说了一回,“然后他就一脸了然于胸的样子出门去了。你说我阿兄到底知道什么了啊”
“司马既这么说,想是知道了行李的下落,赶忙去寻了。你和司马一起查看了那么久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我哪里有阿兄那样的心智,”说着白行简又把视线投向窗外,手指刚在桌子上扣了三下,像是忽然又记起了什么,蓦地回头,“对了,我问你,在这江洲城里浮瑶仙芝好买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只答我就是了”
“浮瑶仙芝原是极珍贵的茶,且产地又不在江洲。从浮梁运过来,加上旅途所耗成本,价格高昂不说,数量更是极少,寻常人家里没有路子也是拿不到的。我们酒楼里也采购过一两次,后来因为愿意点的人太少也就停了。”
“浮梁?也就是说这茶若出现在江洲就只可能是在浮梁买了运过来的?”
“你别拧了,眉毛都快被你自己拧断了。怎么了?这茶与案子有什么关联吗?”
“倒也不一定有关,我只是奇怪寻常人家怎么会有这样名贵又难得的茶。”
“想是别人送的吧,你别想太多,若是所有事物都要如此留心,真要把人琐碎死”
“送的?”白行简听后安静了片刻又蓦地起身,“三娘多谢你,我改日再来找你喝酒”
当白行简回嚷嚷着奔进司马府的时候他哥正泡了茶悠悠闲闲的在园子里摆弄着他的琴。白行简来到他面前时他也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又继续舀起了松香。
“阿兄!你倒是理理我,我知道大概猜到那纸条的来处了”
“坐着说”于是白行简在白居易身边坐下,白居易也停了手上的事情,向石案上的茶杯里证了茶
“我方才去找三娘饮酒,偶然提到早上在船夫家中桌案上看见的‘浮瑶仙芝’。那茶似乎是浮梁独有,且极为难得。”
“继续”
“那船夫家中怎么会这样的茶,这茶怎么又这么巧就来自浮梁。我想这茶和那纸条是不是都来自那商人。”
“所以你现在这么巴巴的把我望着是在等什么?”
“嘿嘿嘿,阿兄,你早已猜到了吧,是不是已经去向秦娘查证过了。说与我听听。”
“你倒是机灵,”白居易一边说一遍又摆弄起了他的琴,“因着那商人的供应商客气,‘浮瑶仙芝’到是家中常用。但并未见过商人与船夫之间有什么来往。书信也取了一两个字叫她认了,不是商人的笔记。”
“那,可是我们想错了?”
“这件事到还可以先略放放,你可记得船夫家中是连衣物都没有的?”
“自然记得。”
“今日我从醉吟楼出来后就去了司法参军府上,他领着我去看了那三人的尸身。奇的是听司法参军说,那两个溺死者的衣衫竟是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既是溺死,衣衫在挣扎中浸湿便不足为奇啊。”
“当真不足为奇?”
“啊,是了!如此那些行李的下落亦可知了”
“司法参军已着人去寻了,明日大概就能有结果”
在世人眼里秋天似乎总是忧愁的,特别是像这样要加班的秋天。所以当司法参军终于把船夫一家的心里从湓江里捞出来的时候也并没有感到轻松愉快,只是想着赶快给近日里越来越愿意掺和现实的白居易送去,然后早些收工。
“某已按司马的提议沿着湓江找过了,这包袱里头的约莫就是那船夫一家的东西了,只是司马怎知这些东西去处?”
“还要多谢参军前日将那船夫妻儿通身湿透的事告知,某由此才得想到那二人并非溺死在厨房的水缸中。犯又人不可能拖着两具尸体走得太远,那么案发地自然就是在离船夫家不远的江里了。至于这母子二人为何要带着家什沿江奔走,独留船夫一人在此,或许还得看了这些东西才能知道。”
“如此便劳烦司马了,某还有些差事未了,不必久留,先告辞了。”
“知退,送送参军”
“不必不必,二郎留步。”自然是要留步,总不能让白行简目送他往酒楼里去。
司法参军走后兄弟二人就仔细查看起打捞起来的物件。面上一层不过是些细软,仔细翻查才在妇人缝在衣裳上的夹层里找出了几封书信。白居易展开看了,虽然被江水泡过了,但上面的字迹仍依稀可辨。
“这个好像也是契丹文,字迹倒像是那日在船夫家找到的纸条上的啊,”白行简在他哥旁边凑了个头,“浮梁公事已了,至刻前往江洲,助筠成事。拾...拾什么啊。”
“拾英,”说着白居易把手上的信递给白行简,又翻看其其它的,“知退你可记得门下侍郎武元衡。”
“自然记得,阿兄不就是因他被刺一事上述严查才迁官之至此”
“当日武侍郎在时有一及喜爱的门客叫做楚仕贤,拾英是他的字。”
“这么巧,只是重名吧?”
“把这些信收了吧,明日你将这些东西送到司法参军府上,只说并未查出什么就是”
“这又是何故?”
“这件事情还不知牵扯出些什么来,若是这个楚拾英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加上这上头的契丹文,说不定还会联系到武侍郎被刺一案及一些藩镇。我在朝时敬重伯苍为人,也与他交好,必要替他查清此事。若让旁人知道了,翻到明面上反而诸多不便。”
“那阿兄打算从何查起?”
“看这信上的内容,大约那唤做筠的在此处执行任务遇上了什么麻烦,而这楚拾英亦无其他可用之人,所以派了船夫来。如今这船夫被杀他便一定要再派人来完成船夫没有完成的事。”
“可是江洲这么大哪里去找这个派来的,”说话间白行简已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收着收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等等,若是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呢?那商人是船夫所杀,难不成这就是他要来这里做的事?这商人又是什么人?”
“除弃子,容汝等离局,不再深究,却原来是说的这个。”
“容汝等离局,指的是船夫和他的家人吗?难不成是这楚拾英许了诺又反悔了,派人来将船夫一家灭口?”
“或许是被灭口,只是这‘汝等’说的是谁却说不好”
“阿兄的意思是?”
“这船夫好好的带着妻儿来江州执行任务,想来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明知风险大又为何突然要离局。必定是有了什么变数让他打定了主意要过平凡日子。再者,行李中并没有船夫的衣物,可见三人并没有打算一同离开,而船夫明知自己将要被杀却不逃走,显然是这船夫还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那船夫此地亦无其他亲眷,若说他可能等的人便只有婢子了。”
白行简话刚出口心里已明白了大半,白居易也没有在接话。
可怜那婢子,到死都还以为船夫对她是始乱终弃。想来船夫倒是真心要同他远走高飞的,见那婢子实在不愿意和他妻儿一起生活便打定主意要为她抛妻弃子。用证物威胁婢子大概也只是知道死期将至,没有时间再拖延,想逼婢子先同他离开江州再做打算。那二人若是在黄泉地下见了,谈起此事不知是会相拥而泣还是互相咒骂。
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白居易先打破了沉默。
“若船夫是被楚拾英灭口,这两日司法参军日日守在城边上,他的人必然不敢出城。”
“既不敢出城又要时时留心何时能出城这人近日里一定被三娘匡了不少银子去。”说话时本来在收拾那包行李的白行简抬头看了他哥。好了,又是这个表情,白行简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看见了破案后司法参军喜笑颜开,溜须拍马的样子。
“这两天怎么老下雨,我记得前日三娘来坊间置货顺道找你喝酒的时候在这里落了把伞,明日给她送去吧,免得人家出门不便。顺道,我去找秦娘讨教讨教琴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