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虽说是“春色恼人眠不得”,陆扬却不理那“歌管楼台声细细”,只愿于这“月移花影上栏杆”之时,就盏青灯细观诗书,灯火葳蕤处,其乐自得。陆扬将匣中剑拔将出来,好生拂拭了一番,思忖到:“几年不行走江湖,这剑也钝了,江湖游走,难免不沾血光。”便将剑刃上缠的布匹拿了下来——原来陆扬为了平日里练剑不会伤人,拿布匹细细裹了剑刃。明日即刻要远行,江湖逍遥,却也凶险,还是让长剑开开光较好。拂拭完毕,陆扬便拾起书卷来,细细诵起那毛诗三百篇。正尚自吟哦风雅,读那“呦呦鹿鸣”一章时,陆扬忽地一顿,手忙脚乱地藏起了书册,一招“春莺归巢”,从座上弹起来,抢身前去推门。只听一声瓷碗落地清脆的碎裂声,一位女子娇呼道:“啊呀!”陆扬定睛一看,缘是婉儿,正如一只委屈的小兽一般幽怨地看着他,地上洒满了甜香味儿的桂花圆子羹。
陆扬忙将婉儿引进屋内,陪笑道:“不知是师姐光临,多有得罪!我正读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呢,没想到这‘鼓瑟吹笙’的‘嘉宾’就来了……没烫着你吧?”说罢,携着婉儿的一双纤手,放在唇边,不住地吹着气。婉儿脸一红,一把甩过手来,恼道:“读了那么多书,也没个礼数!就说你做事粗枝大叶呢。唉,可惜了那碗焙了几个时辰的桂花圆子羹。”
陆扬同婉儿一同坐到了床沿上,随即歉然道:“是我的不是。你也知道,师母不在,倘若师父旧日里江湖上的仇家寻上门来,我……总要警觉些的。”
婉儿笑道:“你在我面前还来这一套?哼哼,你是怕娘亲突然杀个回马枪,见你读诗,自然是不喜欢,你又要到湖心亭去罚站三天三夜了。”
陆扬笑道:“还是婉儿师姐明察秋毫,小弟瞒得过师母,可瞒不过师姐。”
婉儿努嘴道:“嘘——你可别再油嘴滑舌了。”
陆扬点点头,沉思一阵,忽然叹道:“唉,也不知为何师母从小便不让我读这些经传风雅,偏要我学那武功。自从五岁那年师父云游之后,我便一日也不得休息,我……”
婉儿轻声道:“傻瓜,伯父伯母之事……可忘了?娘亲是一片好意。”
陆扬的神色忽而也暗淡下来了,低声道:“一日也不敢忘的。师母常说要我练好功夫了,才能告诉我仇家是谁。只知道师母平生里最讨厌姓赵的人,怕是八九不离此间了。你说那赵姓可是国姓,这普天下姓赵者可是千千万万呢……也不知道此仇何时能报了。”
婉儿轻抚着陆扬的背,柔声道:“不急,娘总归是好意,先把武艺练好要紧,事情总会有云开日朗的时候。你刚刚是在念哪首诗啊,是小雅里面的么?”
陆扬一听婉儿同他谈诗了,兴致也高涨起来,顿时忘却了前言中的恩怨,道:“是,是呦呦鹿鸣那章,后世曹孟德还在《短歌行》中引用过的。”
婉儿沉吟道:“这我知道,是那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么?”
陆扬笑道:“是了。”见婉儿仍托着腮沉思呢,调笑之心顿生,不正经道:“婉儿,那你知道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什么意思吗?”
婉儿笑道:“又来为难我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不是娘时常讲的吗,我又没读过几本书,哪敢在陆大才子面前卖弄。今天我来你房里啊,便是那‘如入芝兰之室’,暂也沾沾你的书卷气。你教我一句,我便习得了。”
“你看,我今天穿了什么?”陆扬笑嘻嘻地问道。
“你问这个作甚?”婉儿心里奇怪,打量了一会儿,却也答道:“青衫白裳,平日里你也常穿这个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那你每次见着青苍的物事,看见一束竹子、一块佩玉,总会想起我来吧。”
“胡说!”婉儿大羞道,“这全天下的男子俱是如此穿着,我又如何偏偏想起你来?”随即悟道:“原来这是出自女子之口的……难道她见了青色的衣衫,便想起那个男子来;看见青色的物事,便如一支竹子、一块佩玉,便犯了……相思病?”
“她可真是痴情。”婉儿痴痴地道。
“天下痴情女子何其多呢,而天下薄情男子亦所在多有。诗三百,思无邪,十五国风里,多为叙述幽情之作。”陆扬不顾婉儿想得痴了,仍自顾自讲着。
“那她们为的又是什么呢,”婉儿忽地叹道,“就算全天下的男子全衣着青衫白裳的,她看一眼,却只是想到自己的情郎吗;就算那男子远游他乡了,自己身边只有他栽的一束竹子、他佩过的一块玉玦,也能想起他来吗……”
“这我可不知了。”陆扬思索道,“我又不是女子,自然不懂这类脂粉心思。婉儿你心思细些,应该比我懂些吧。”
“胡说!我……又没心上人,为何要去懂这些来?”婉儿急道。
“未可知,未可知!”陆扬笑眯眯地看着有些惊惶的婉儿,随口戏言道。婉儿作势要去撕陆扬的嘴,手刚刚扬起,却又放下了去,莫名怅惘道:“我才不会……才不会为一个男子作这样的筋骨。我这一辈子,就……呆在这南屏山间、西子湖畔,练剑罢了。生也在这,死也在这。”
“可你连练剑时都心猿意马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陆扬丝毫没有在意她有些失落,却依旧奚落道,“你那南屏剑法,可使得太过柔美啦!师母使剑时那种果敢的杀伐之意,你可半毫都没有领悟到啊。我同你过招,便如这‘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竟是如舞女作舞一般,盈盈似是提不起剑一般。师娘舞剑可是如杜子美所言,“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毛诗有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看,你与我过招,便如那婉兮清扬的女子,春风扶柳一般。正好,我名中有‘扬’字,你名中有‘婉’字,不如就自创一招‘婉兮清扬’,岂不是妙极?”陆扬且胡言着,起身取下壁上所挂长剑,先是一招“梅坞茶采”,迅疾且精准地向空中连点四下,背身一削,又点了三下,直将长剑使得虎虎生风、银光乍泄;后又忽作守势,使那招“阮墩环碧”,手腕急抖,剑风所掠之处,将书卷翻得哗哗作响。“剑风不识字……”陆扬闪身到书案前,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酒瓶来,咕嘟咕嘟饮了两口,哈哈笑道:“——何事乱翻书!”
婉儿气道:“你也敢藏酒在里面喝?还敢在我面前晃荡酒葫芦?”看着陆扬一向儒雅俊逸的眉眼,心里却道:“果是男子使南屏剑诀有力些,也……好看。”
陆扬的剑越使越快,忽地喝道:“看好了!”剑芒虚点,剑柄下挫,竟是最后一着“南屏暮钟”。婉儿喝彩道:“好劲道!好精准!”还没来得及赞叹完,陆扬忽地收了剑势,拈着剑如同拈着一根绣花针一般,空“绣”了两个剑花儿,盈盈入鞘。
婉儿虽知陆扬是故意挤兑她来着,心里却止不住的欢喜,噗嗤一声笑道:“好啊,大胆陆扬,自创招数,是要同你师母作对?还私自藏酒?小心我告诉娘去,看不把你皮给扒去一层!”
陆扬见婉儿笑靥生花的模样,不禁动情道:“不怕。师母从不嫌我喝酒,要是我被师母责罚了,不仅这招‘婉兮清扬’要失传,师姐也会心疼师弟的。”
“去,嘴又油了!就这两下挽花儿,也算是剑招?谁来心疼你!”婉儿扭捏道,脸上红晕散开,似是朝霞一般,很是好看。
“是,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自不会轻浮啦。不过这酒可……唉,人生在世,无诗无酒,又何言潇洒快意呢!”陆扬叹道,又拾起酒葫芦,饮了一大口。
“酒还是少吃些。烈酒伤身,我……”婉儿忽地咽住了话,声若细蚊,低着头玩着自己腰间系的丝带,又仿佛是不经意说出的一般:“我……也难受。”
“婉儿你样样都好,就是没有师母那般开明!”陆扬笑道,一看更漏,却已近戊时,忙道:“天色不早,赶忙去歇息吧。明天是二月十四了,该去姑苏寻师母了,还要赶路呢。”
婉儿低头嗯了一声,僵着身子立起,缓缓踱出了门,却停在了门口,柔声道:“我去拿扫帚来,这里一地桂花圆子,别招惹了虫蚁。”
陆扬道:“不必了,师姐睡去吧,我自己打理便可了。”
婉儿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阖上门走远了。陆扬抄起书案上的毛诗,右手背持着剑,也在房中踱着,思忖道:“婉兮清扬,好一招婉兮清扬!雅甚!”回过神来,青灯正如豆,映在那“蒹葭苍苍”一章上。满屋皆是桂花的清雅香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