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火透彻明亮,触目之处干净得一尘不染,房间很大,但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各种奇形怪状体积巨大的仪器排布在四周,大同小异地发出“嗡嗡嗡”的运转声,只有一块黑色的匣子例外,它安静的漂浮在半空中,也不知是什么让它克服了重力不掉下来,下方是呈放射状的蓝色粒子束在剧烈的抖动着,黑匣子也随着粒子束旋转起来,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原理,总之一切都很古怪,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中央电脑在做着最后的数据分析工作——这是一场实验。
他伫立在窗户边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期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眉头深皱,若有所思,偶尔还看看窗外,应该是在等待着数据的结果吧。
一切都静谧极了,只有嗡嗡声,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这样安静。
他的助手大卫,大大的圆球脑袋,生物纳米材料制造的机体,白色的金属陶瓷喷漆,联系在一起的结果使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毛茸茸的玩具,尽管它是一个标准化的t3智能机器人,
“博士,”充满磁性的电音从它那双圆弧状的嘴里发出,一开一合之间看起来毫无违和感,制作它时参考了传统的美学原理,没有使它如同别的t2机器人一样看起来让人恶心。它顿了顿,接着说道“按照趋势,结果不出预料,污染程度控制在了0.5个百分点以下,是可以接受的范围”。
被它称为博士的男人眉头并未舒展,奇怪了,如果他不是期待着结果,那他在担心什么?
他看了看一眼手表,轻巧的时针滴滴的走过10:45pm。眼尖的人一眼便能判断出那是一款经典的女士手表,暗红色的表带暴露了来它有些年头了,带这样的老古董在身上的确不符合他的身份了——事实上,历经了第四次工业革命,手表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石英机械表那样只有工艺没有科技水平的身份象征物了,全息手表早已问世,人们只需要打个响指或点点后脑勺,就能够看到时间天气等被整合过得信息出现在自己眼前。
可人呐,到底还是感情动物,科技越发达,越是怀旧,倒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某个老物什承载着一个人的过去,记录过一段有关你我他的回忆。
空气莫名焦躁起来,他脱下了自己的白大褂,松了松衬衫上的领带,这玩意自发明以来就一直活跃在男人的衣柜里,无论是国家领导还是普通的小白领,都离不开它,它是个奇怪的东西,没什么大的用处,但男人们趋之若鹜,真荒唐,有些事不就是这样吗?
自从这个房子里女主人走了,他也就习惯了西服领带这样规规矩矩的生活,以前他总是穿着衬衫只系下面几颗扣子,还要把袖子卷起,衣服也总是凌乱的,幸而总有人在镜子前细心地帮他整理,可后来?后来他第一次靠自己一个人,笨兮兮的费了半天,才把领带系上。那一次他盯着镜子哭了,几十岁的人了,哭的还像是孩子。
某些人走了,留下来的习惯,还是会顽强的活在活着人的身上。
他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看起来很是欣慰,黯淡的星光虽密密麻麻,不睁大眼睛是看不到的,这一幕很有感觉,矫情的诗人会喝着小酒来一句“今夜夜色真美”的,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能欺骗自己,他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夜空是“人工制造”的,经太空黑背景投射器制造出的伪黑夜,整个星球的人造灯光多年前早已杀死了真正的黑夜了,只能这么做,欺骗人们的眼睛,人工制造出黑夜。他觉得这份夜色让人恶心,尽管当年这项工作是由他主持的……
透过窗户,视野可以投射得很远很远,仿佛延伸到地平线,一切归功于这栋建筑位于这高高的山巅之上,站在这里,有种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运行的错觉,那些巨大高耸的建筑都像是蚂蚁制造的巢穴。
从外部看来,三层楼的建筑而已,再普通不过了。第一层是会客厅,第二层是起居室,第三层,就是他的私人实验室。
他总是习惯把工作和生活混在一起,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要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显然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的生活。
但今夜不行,他不止一次的看向窗外广阔的夜幕,手指无意识的在窗户边沿来回滑动,他在等什么?
遥远的夜幕中晦涩的光亮由远及近,是几梭穿梭机掠过时尾翼发出的光,方向是这栋建筑。
他目光闪了闪,喃喃的说道,“还是来了,”然后下一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异常坚定“大卫,把魔方拿给我,然后去把兰度叫醒吧。”
“博士……”,大卫目光呆滞得看着它的主人,犹豫着,显然这是高级机器人才具备的功能,换成那些丑陋的t2机器人才会无条件的奉行主人的命令,“真的要这样吗?”它看了看黑匣子。
“快去。”博士小心翼翼地取下了漂浮在蓝色激光束之中的黑匣子,在它那布满纹路的表面上,设置了一层磁力保护机制后,才递给了大卫,“一切靠你了,大卫。”,他说到。
“博士总是考虑得如此周到。”大卫点了点头,将黑匣子装入了自己胸口处圆形状能量接入槽,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肉眼看去两者并无差异,也只有黑匣子的创造者博士和大卫才能够分清楚孰真孰假。
博士看着大卫的眼睛,又看了一眼黑匣子,点了点头,“快去吧,时间……真的不多了。”
衷心的大卫明白了主人的担忧,不再迟疑,转身快步离开,等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身来,看着博士望向窗外的背影,摇了摇头,“博士,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残酷了。”,这是它想说最后没说出的话。
夜半的访客已经到来,呈飞行队伍的穿梭机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中间一架来自军方最新发布的“命运”号驱逐舰,由于骤停产生的惯性使它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而周围的穿梭机则稳稳地落在了这栋建筑门前大片的空地上。
沉重的机舱金属门开启发出“哐当”的哔咔声,一双黑色的皮鞋从中迈出,稳稳得踏在了草地上。金色的头发像流水一样梳理得整整齐齐,黑色的墨镜,全黑的套装西服,营造出一股沉稳非凡的气度,这位在整个星球军方都名声斐然的人物就这样悄然来到了这几乎与世隔绝之地,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在他的身后,穿梭机陆陆续续下来了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冷冰冰的枪口和木乃伊一样僵硬的表情出卖了他们的身份——一支铁血无情的私人佣兵队,拥有着高度的执行力,以及随时大开杀戒的躁动心。
博士早就站在了门口迎接着他们,西装革履,松散的领带被整理了一番,目光沉稳,期间抬头望了下天空,这个可有可无的动作没能逃出这位军方大佬的觉察,不过他嘴角也只是掠过一丝鬼黠的微笑而已。
“好久不见,斯内普。”博士走上前,脚步异常沉重,可他脸上还是带着故人重逢时的该有的微笑。他或许还带了一丝私人感情在里面,不愿把自己的老朋友想象成穷凶极恶的坏蛋。
斯内普身边的贴身护卫挡上前来,企图阻止博士继续向前,却被斯内普怒斥了一声,“滚开”,语气森然,随后他摘下墨镜,脸上表情瞬间又由怒转喜,堆满了笑意,“好久不见,斯蒂文。”
然后两人有说有笑,步入了这栋在如今看来不那么现代化的住宅。
气氛看起来融洽极了,没有久别重逢后略显生硬的隔膜,一切十分自然,除了被斯内普斥责的保镖还黑着脸,对着外头僵尸脸的护卫队怒斥道“还不快包围这栋建筑?!”。
晚宴在一楼会客厅举行,悬吊的琉璃灯散发出淡黄色温馨的光芒,餐桌没有一般人家那样夸张,看样子最多能容纳六人就餐,当初购置家具时和妻子多多少少也思考过,大概是觉得不会有接客之时,所有才买了这不够大气的桌子。
带着温暖的灯光落在斯蒂文深邃的眼光里,经过眼镜片折射出彩色的光圈,让他回忆起过往的岁月,曾有那么一刻,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妻子在做饭,他靠在沙发上看报纸,而他年幼的儿子靠在自己旁边,玩弄着自己这个父亲发明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那时候总觉得这样的夜晚是宁静美好的,大概是因为想见的人都在身边,即便是伪造的夜空也觉得美丽极了。
再后来,自己加入了星球计划,全身心的投入到第五次工业革命的技术建设中,冷落了自己的家庭,以至于患病的妻子得不到悉心的照顾,最后离开了人世。自那以后,兰度就越来越沉默,总是一个人待在起居室自己那个房间,看着全息电视,很少走出房门,那些往日的玩伴——稀奇古怪的发明,都被他像是垃圾一样,丢在了门口的草坪上。
这时候,送餐的机器人呈队列走了过来,依次呈上食物,有混合味的水果甜点,富含植物纤维的牛排,还有沾有鳕鱼料酱汁的面条,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的食物,每种都以某个均衡的搭配方法存在的,讲究膳食的平衡,鬼知道这些机器人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斯蒂文的回忆被打断,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环顾这客厅的四周,一桌一椅,才发觉自己亏欠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孩子兰度。如果不是他,也许这孩子此刻会坐在她身边,喊到“妈妈,我要吃抹茶冰激凌!”吧,不知不觉他眼里有了一丝崭新的犹豫,他知道他不能再亏欠他的孩子了,但至少,这是他最后一次亏欠了,也是一生的亏欠。
坐在对面的斯内普看着斯蒂文,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他一只手在葡萄酒杯上摩擦着,来回好几次,“博士难道不欢迎我的到来吗?”,他在观察斯蒂文的表情变化。
博士举起葡萄酒杯,晃动着里面的酒水,之前疑惑或者犹豫的心态一扫而空,这时候的他才像是回复了当年那股风流不羁的姿态,礼貌的微笑着,“哪里话,我只是感慨这栋房子,已经好久没有客人来拜访了。”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喜欢开玩笑。如果不是你喜欢安静,恐怕这门口的草坪已经被来访者踩踏得寸草不生了!”,斯内普举了举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在抬头的时候,双眼还是透过玻璃杯看着斯蒂文。
他继续说道,“说到喜欢安静,淡泊名利,我挺佩服你的,记得以前我们一起读aist大学时,优秀毕业生典礼上,校长授予了你代表无限荣誉的aist钢笔,你却拒绝接受,还说应该授予给我,那时候我作为第二名,站在讲台下面,真真是无比羡慕,心里的不服气让我一度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呢。后来在你接受我的邀请,参与了星球计划,在事业即将迈上新的台阶之时隐退,”他顿了顿,带着笑意,眼皮却以细微的动作颤动着,看了一眼博士西服上别着的aist钢笔,又续道,“还带走了最关键的数据。”
“斯内普,可以不谈这些吗?我不希望因此破坏这样融洽的气氛,自从我离开星球计划组,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们可以聊的还有很多,难道一见面就要说这些政治,说军事?”
“我不希望你因为某些人的闲言碎语就放弃了为这个伟大的目标奋斗的动力,斯蒂文,我们需要你,答应我,就这一次,好吗?就当为这个星球做最后一件事?”
“我已经为了这个星球贡献了我30多年的生命了!因为星球计划,伊丽莎白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吗!!!!”斯蒂文握着葡萄酒杯的手紧紧握着,红着眼,歇斯底里。
斯内普沉默了,目光滴答答的看着四周,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在构建某个计划。
“斯蒂文,”他重又开口,“人类对于未来,总是带着几分优越者的姿态来肆意揣度的,任何领先几个世纪的思想或发明,必先被质疑,被批判,被嘲笑愚昧无知。人类对未来一无所知,就像小孩子一样,任何新生事物都要被研究被蹂躏被拆分成符合他们所理解的东西,他们才会接受的。间或还有人抱怨,有人讥讽,更有人图谋不轨。能够历经层层怀疑,并鲜血淋漓的把那份最骄傲的自我证明谦卑的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人,实属不易。所以说天才,总归是孤独的。斯蒂文,你这种孤独只有我懂,伊丽莎白的事,我很抱歉,但第五次工业革命的浪潮即将到来,加入我们!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你明白吗?”
“你也还是老样子,权利,欲望,永远嫌不够,”斯蒂文苦笑一声,“原本我还对你抱有一丝念想,觉得你会迷途知返,现在看来真是痴心妄想”。
斯内普脸上热情的笑意渐渐凝结,阴沉着脸,眉间藏着很重的戾气,让人怀疑他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暴怒,“你太让我失望了,斯蒂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次的研究是有多么的瞩目,这是能够颠覆历史的创造!一个新的纪元即将来临!既然你不愿意帮助我,烦请你交出实验数据。”。
“数据十分不稳定,目前也没有确切的定论”。斯蒂文双手交叉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斯内普。
而对面,斯内普则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似乎看穿了一切,“斯蒂文,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们牢不可破的关系出现无法修补的裂隙。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数据十分不稳定,目前也没有确切的定论。”斯蒂文口吻平常,一双手紧紧的握在餐桌下,他知道,自他说出这句话,一辈子都无法偿还他的孩子了。
“真的吗?博士”,他身后传来了大卫冷漠的声音,像是换了一套语音系统,毫无感情。
斯蒂文回过头来看着它,而它无视了他的目光,缓缓的走到斯内普身边。
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斯蒂文瞳孔慢慢的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斯内普由衷的高兴,带上了最终胜利者的微笑,讥讽道“据我所知,数据已经出来了,并且还有人想要瞒天过海,摄入星球机密。”
他冷着眼看着斯蒂文。
大卫从胸前的能量槽里取出了魔方,递给他,在斯蒂文愤怒的目光下,带着机器人从来没有显露过得奸诈表情,冷冷笑着,是的,机器人的冷笑,“博士,我有说过你总是考虑得如此周到吗?”。
“怎么样,被自己最信任的机器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斯内普站了起来,毫不留情的笑着。
斯蒂文在餐桌下,取出了一把手枪,似乎是早有准备,但太迟了,机器人的速度超出人类太多了,大卫手中的枪早已瞄准好了他,三发子弹几乎在同一时刻射出,一发打掉了他的手枪,另外两发射中了他的双腿。
斯蒂文倒在了地上,鲜血像是泉涌一样,流淌在地板上。大卫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
斯内普摊着双手,看了一眼斯蒂文,他才冷着脸,全是阴谋得逞的得意语气问道,“他儿子呢?”。
“在天上呢。”大卫看着斯蒂文眼睛。
“什么!?你没有杀死他?”斯内普眼里浮现一丝惊慌,警觉地问道。
“不,我已经调了自动飞行模式,此刻预备用来逃离的驱逐舰可能快到了β星域的黑洞了,也不知道被吸入黑洞会是什么下场。”
斯内普目光里还是有所担忧,皱着眉头质问,“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他?这不是计划里内容!”
“这样会让博士更加欢喜的,对吧,博士”大卫僵硬的电音笑起来真是可怕。
听到枪声的保镖闯了进来,左顾右盼,向还站着的斯内普报告,“两分钟前,一艘“乌鸦”驱逐舰驶入了β星域的超级黑洞区,太空卫队对它发出了警告。可它还是进去了黑洞。我们的舰队已经全被派出去搜查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
斯内普点了点头,看着因为听到这句话的斯蒂文,正狼狈不堪的在地上朝着门口爬行,鲜血在他身后的地板上擦出一条明亮刺眼的血路。
斯蒂文瘸着腿,异常艰辛的趴着,整洁的西装在脏乱的地面上摩擦,一点一点朝着门口挪动,看的出每一次挪动都很费力,即便是五个手指被斯内普一双皮鞋踩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依旧匍匐前行。
斯内普挪开了脚,看着血泊中挣扎的斯蒂文,冷冷笑了一声,他从保镖手里夺过手枪,走了过去。
斯蒂文已经爬到了门口,门口的卫队都把这个十几分钟前还一脸意气风发的博士看着,表情无喜无悲。斯蒂文无视他们的漠然,抬头看着天空,他的儿子,永远永远的留在了头顶这片星空之上,而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了。
杂乱的头发遮挡了他的眼眶,一滴浑浊的泪水流淌了下来,沿着脸颊啜泣成河,这是继妻子死后,第一次流泪,那种泪水凝聚的光芒,大卫不敢直视。比白日散发光芒的恒星还要亮,比远处那些城市所有的灯光都要亮。斯蒂文伸出那被踩得几乎变形的手指,对着天空喊道,“兰度”。
而后又深深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最信任的机器人,嘴唇蠕动,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又紧紧的抿到一起。
真是一声绝望的呼喊,斯内普的保镖内心这样想。看了看自己的长官,目光中满是恐惧和敬畏。这个片刻前还稍显完整的家,仅仅是得罪了他,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保镖骨子里透过一丝恶寒,不再多想。
斯内普已经站在了斯蒂文身边,带着晦涩的表情,而后毫不留情的手指扣动了扳机,“砰砰砰”,子弹穿透皮肤穿透脂肪穿透骨头,血液在斯蒂文身体里炸出花朵,斯内普华丽的的衣服上被溅射了一层猩红。
他蹲下身体,看着眼前失去生命体征的的老朋友,目光带着一丝悲悯,他伸出手,在斯蒂文满是鲜血的胸口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支被染红的aist钢笔,“都说了,我才是真正的第一。”
而后起身,抖了抖自己的风衣,横跨过斯蒂文的身体,慢慢的走向了黑夜中。
身后的大卫站在已经死去的主人身边,像是伫立成了一块石头。
良久,它才喃喃道,“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