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漂浮于峰顶的旗云,戈登握紧手中的弯弓,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和他一样穿着厚皮袄子的男人。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左肩配有一块铁印,铁印上刻着两柄交叉短剑的图腾。脚下的雪没过皮制的靴子。这片地区盛产雪鹿,所以冰原上善于狩猎的贡嘎人从来不缺皮制品。戈登邹眉看向远处,蓝茫茫的一片,但他知道,再过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东日便会彻底照亮这片土地,日照下的雪原很容易让人失明,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带着这支由十人组成的队伍加速前进。
“戈登,我们已经有两天没休息了,需要停下来,找个地方扎营。”说话的是这支游兵队伍的副长,年迈的玛雅。戈登把脖子往后转的时候,看到头发被寒风吹乱的玛雅,他那粗短的酒糟鼻像一颗鲜红的果实,显得滑稽非常。他的整张脸油油亮亮的,显然是抹了不少的羬羊油。雪原段的风及其干燥,而羬羊油脂能很好地保护皮肤。但这种羊并不产自冰原,所以价格昂贵。这些油是军队的配给,显然玛雅并不知道它的价格,否则不会像用廉价雪鹿油一样使劲往脸上抹。
戈登眺望,他只能望见远处的达格峰。他从嘴里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再往前走些吧,要是能在天彻底亮前到达海蛇湾,晚上每人一壶酒,半捆风干肉。”说完,他深咽了口口水。贡嘎人虽然善于狩猎,但这支由贡嘎人组成的队伍却不被允许私自猎杀,因为军令在身时私自狩猎等同于违抗军令罪,会被处以剜刑,所以这些嗜肉的贡嘎人只能以在贡嘎市集购买的风干肉解馋。
“哎,我说这小子在笼子里待了那么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会出什么事吧?”玛雅说着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后面由雪鹿缓慢拖曳着的木笼,他抽出腰间配着的短刀挑开遮盖在笼子上的麻布,此时天还未彻亮,所以他只能大概看清靠坐在木笼的囚犯的轮廓。“喂,醒醒,天快亮了。”玛雅用短刀敲打木笼喊道。
“玛雅,快上来,让他再睡会儿。”戈登回头喝道。
玛雅摸摸红鼻子上前,小声对着戈登道:“这应该是你押送过最尊贵的囚犯了吧,反正我是!”
戈登呼出一口热气,回道:“寻常人哪里有权利选择死在巴里冰川呢。”
“可是他不一样,他可是大朝国的皇子啊,不对,是储君,他可是储君,戈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玛雅激动地小跑到戈登面前,边退步边自答道:“这意味着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未来他就是大朝的国君,山与海的守护者!”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戈登伸手将玛雅从面前拉扯到自己身旁,“你别这样走路,太危险,而且晃得我头晕。”
说话间,远处出现了一座漂浮冰山,冰山四周是莹蓝的水湾,远远望去像两条交颈的海蛇缠绕在冰山两侧,而冰山的左侧则是陡峭险峻的浮山。浮山位于冰原主山山系十二座中的第七座,是这条山系中海拔最低,却又最险的一座。
前方的积雪越来越厚,估摸要再走上大半个月才能看到零星半点巴里冰川的影子,但这些由贡嘎人组成的军队并不心切,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安全地攀过眼前这座山,绕到海蛇湾的另一侧,他们就能在海蛇湾西侧冰洞里的温泉湖中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继续赶路前入绮丽诡谲的冰川。
“队长,就在这里扎营怎么样。”突然队伍中有人喊道。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是今年开春时加入这支队伍的,这次是他第一次随队出行,心中自是满怀着对这片冰原深处神秘禁地的向往。话刚落,小伙身后年长的游兵走上前一掌拍落了他头上戴的皮帽,咧嘴道:“冰原可没有你想的安全,就比如你现在站着的地方,看着是很安全,但要是站的人再多几个,就很可能会下陷坍塌,年轻人,在这片土地上要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年轻人听罢赶紧远远的跑到一边,这番模样逗笑了在解行囊的玛雅。
这支队伍虽然人数不多,但凭着几位年长游兵行军多年积累下的经验,加之生长于冰原的贡嘎人对这片冻土的熟识,很快在营地外的空旷处燃起了火堆,而戈登和其余几个游兵也动作麻利地在金辉洒满海蛇湾的冰山顶时将帐篷搭建完毕。而这时队伍中那个年轻小伙也用铁制双柄盆器装了干净的雪来,由玛雅接过架起煮化。
这些贡嘎人围坐在营火旁,用硬地需要费力掰开的干粮沾着陶碗中平淡无味滚烫热水食用,他们进食的速度很快,因为手中那碗热水会比他们更快地变温变冷,而一旦水变冷就没办法很好地泡软干粮。
戈登填饱肚子后,捧了装有半碗用雪煮化的热水和半块干粮走向营地左侧的那只木笼。在他伸手掀开木笼上遮蔽风雪用的麻布时,听到了里面随之传来的一声抽气声。“吃饭了。”戈登伸手将陶碗和干粮前后放进笼子里头,起身的时候顺势看了眼靠坐在笼子里的男人。十七八岁的青年修长的身上套着供保暖用的劣质皮袄,在温度愈来愈低的冰原里看着有些单薄,墨色黝黑的长发用一根不知哪来的草绳简单绑扎在脖子后,而在戈登记忆里的那张俊逸干净的脸上此时长出了青色短小的胡须,他阖着眼,待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跟着呼吸匀称有力地起伏着,戈登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戈登见他没有反应,但好歹确定了自己的囚犯还活着,便不想多管,当他准备放下厚实围布时,听到里头传出干哑的声音:“我要解手。”
戈登显然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探头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解手。”这下这位尊贵的囚犯一字一顿地回道。
戈登再靠近营火的时候,拿回了一只空陶碗。“怎么回事?”玛雅见他去了这么久,不禁问道。
戈登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对着围坐在营火旁的其余游兵道:“今天好好休息,明早再继续赶路,对了,裕达,你去把帐篷里的麻绳找出来,顺便再拿一套厚实的衣服给笼子里的人。”
那个叫裕达的男人和左右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但还是起身去了帐篷。而一旁的玛雅看着裕达的背影,甚为不解,“你要麻绳做什么,还有好端端地给什么衣服?”
戈登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想起了刚才笼子里的人说的话:你应该很清楚,我在这里逃跑就和送死没有差别,可能死法会比乖乖去巴里冰川要惨烈地多,所以你们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我听说过以往你们押送别的犯人时都只是在他们身上栓根绳子而已,可没有我这种‘待遇’,而且,你们养的那两只雪鹿似乎也越来越不愿意拉着我走了,嗯,浮山的路,可不大好走,希望你能帮我安慰下你的雪鹿们。
“雪鹿没办法拉着笼子攀上浮山。”戈登过了许久回道。
“所以呢?”玛雅显然没明白戈登的意思。
“所以我们必须用老办法。”戈登道。
“你的意思是···”玛雅看了眼木笼的方向,“要把人放出来!”想了好久,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更好地决策,“那行吧,你记得要把绳子系得紧些,这次的犯人可和别的时候都不一样,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还有家里的老小都要跟着完蛋。”
“对了!”玛雅困难地站起身,“我记得我带了件皮袄子,是剥了去年打获的黄狼皮给做的,我去拿来让他穿上,这养尊处优惯的人啊,可受不了冰原这样造,别冰川还没到,半路上给冻死了!”
“那件袄子,你不是自己都不舍得穿的么。”一个手里忙着拨弄火堆的游兵道。
“什么舍不舍的,年轻人,副长给你上一课,这世上命最要紧,知道吗。”说罢,玛雅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小跑去了帐篷。
暮色昏暝,朔风速起。队伍里的几个游兵各自喝了一壶随身携带的贡嘎当地产小麦酒,又就酒吃了些风干肉,陆续进帐篷睡觉了。
戈登喝酒暖了身体,就着营火,细细碎碎地唱起了贡嘎当地的歌谣,直到轮岗的游兵拉扯着未系好的腰绳从帐篷里出来,戈登才回到帐篷中去。呼吸的空气里有种腐烂的味道,玛雅以及其他的贡嘎人,已经打起呼噜陷入沉睡,他脱下外套和绵皮雪靴,钻进玛雅身旁留出的空位,温暖的被窝让他舒服地打了一个颤,却不小心碰醒了翻身侧睡的玛雅。
“戈登。”红鼻子的玛雅忽然叫了戈登的名字,然后伸手将一块硬如铁的木块递给他。
戈登接住,就着帐中明明暗暗的火把余光,辩出那是块铁桦树木制成圆牌,厚实坚硬,上面还余留着人体的热度,牌子凹凸的地方黑漆漆的,他用手肚抚摸木牌上的图腾,那是贡嘎的守护神‘梅格’手上的圆盾。他几次从玛雅的手中看到过这块牌子,玛雅出门时总会把它揣在衣服最里层的兜子里。
“这是!?”戈登问道。
“给你,我年纪大了,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一起出任务了,我妻子的亲弟弟,你知道的,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嗜酒的小矮子,他在贡嘎谋了官职,说是帮我在当地找了些轻松的事做。”玛雅顿了顿,“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是时候给它找个靠谱的新主人。”
戈登觉得心口一热,“那你呢。”
玛雅笑了,“我已经老了,戈登,它庇佑我的时间也已经够长的了。”他背过身,“而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路要走。”说着老玛雅慢慢闭上了他那双混沌的眼睛。
戈登埋头不语,只是将圆牌小心地收进怀里,那块巴掌大小的东西紧紧地贴近他的心脏,随着有力的心跳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