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谪居开始白居易就将出门的心思淡了十之八九,只想待在家里对着他的古琴一锤十八遍。
自古以来,武将贬谪多是功高震主,文官则多因忠言逆耳。由此看来,白居易觉得自己似乎被贬的合情合理。两年前,前宰相武元衡在长安街头被刺杀,他上书严辑凶手却被扣上了“擅越职分”的帽子。然后,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及平时被他在半醉半醒之间写诗酸过的各位权贵推波助澜,他江州司马的位置可以说是坐的十分稳当了。
刚刚死了直属上司,闲着没事来走亲戚的白行简看着他哥每天泡在湓江湿气里,泡的都快发霉了,实在受不了。于是,趁今天有客人在,打算借着送客的名义把他哥拖出去晒晒月亮。
浔阳江上的风从东刮到北,又从南吹到西。白居易觉得实在是没意思,于是又着人去打了几斤酒,打算让船帐子里扰他清净的客人们早些漂回去。
酒过三巡,众人辞归。
白行简正在船尾吩咐艄公往回划,突然感觉失去了平衡,要不是手疾眼快抓住了底盘稳的艄公这会儿就已经被他突然冲出来的亲哥哥撞到了水里。
“阿兄,你这是想让我,游回去?”
“嘘!!”
“是琵琶,”白居易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夺过了艄公手里的竹竿,径直朝着斜对面的船划过去,“知退,进去把灯挑亮,添上酒。”
白行简虽然不知道他哥这突然高涨的热情从何而来,但既然已经涨起来了,他就不能让他在掉下去。于是老老实实的进去添酒回灯。再钻出来的时候,船已经到达目的地。
因为那船头上没看见船夫,也不见左右应侍,白居易只好自己亮开嗓子。
“某隔水问得足下琴音,十分仰慕,不知可否出帐一叙”
琵琶声骤停,帐内有人答言。
“多谢,只是江上风寒,且奴夫婿外出未归,恐不便相见”
从听见琵琶声的那一刻起白居易就一直觉得奏曲的一定是个饱经沧桑,精通乐理的老师傅。所以,当听见这一把清丽的声音从帷帐后面传出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答言
然后,从他哥难得的官方里回过神来的白行简终于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和他哥的情商骤减,接话道:“啊,那个我阿兄的意思是,娘子琴音清丽十分动人,而我阿兄也是粗通乐理之人,想同娘子探讨其中奥妙。娘子是爱琴之人,想来必然知道知音难寻,今日既有此有缘,错过了岂不可惜。我们的船帐已经揭去,还请娘子移步。我们只谈乐理,不论其他。”
良久,船帐那头终于悠悠地荡出一个声音
“如此,便叨扰了。”
宵禁的街上,打更人刚刚把钟敲三下,繁杂的人声就钻进了凑合着在船上漂了半晚上的白居易的耳朵。睡意朦胧中感觉身下的船正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出帐看时白行简正站在船头,满眼的兴奋,见他出来便招呼他过去。
“阿兄你看,那边那船,不知何事,闹得好厉害。”
“你想去凑热闹?”
“什么叫凑热闹,阿兄你是江州司马,原该辅佐刺史处理州事。你看民乱就在眼前,岂有不管之理,再者……”
“好了好了,我不过白问你一句,又没有阻你,到惹出你这许多话来,你明知我不过是领个虚职,何苦打趣我。”
“不虚不虚,阿兄是在地方考察,自然闲些。”
刚来至船前白行简就被这站了一地的人惊得不轻。各曹参军、各司判官、市令、医学博士,七品以下的官员几乎到齐,加上看热闹的人以及他们的船,当中的那艘船被围的严丝合缝。
不过这些人潮并没有影响白行简看热闹的热情。白居易虽说是被贬,但司马这个职位十分微妙,往往用来安放可能复朝为官的臣子。所以兄弟二人上前见过礼,客套一番之后两人便迳自往里去了,十分省事。
踏上甲板,拔开眼前的人群,白居易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就是之前弹琵琶的姑娘的船。不觉皱眉,伸手撩开船帐。
首先撞进白居易眼里的不是那姑娘哭哭啼啼的模样,而是伏在左侧板足案上一具臃肿的尸体,在干净清雅的船舱中显得十分。那姑娘坐在尸体对边的月牙凳上,仍旧抱着她的琵琶,一言不发。神情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冷漠。见兄弟二人进来才起身见礼。用近乎自嘲的口吻缓缓道:
“方才郎君说琴瑟知情,缘分到了必会与奴重逢,却不想这缘分来的如此之迅。”
白居易还没来的及答话司法参军便揭帘进来。
“司马和犯妇认识?”
“犯妇?参军此言何解?”
“方才有人报与巡夜,说此地发生命案,巡夜前来查看时此地就只有尸体一具和犯妇一人。”
“她可曾认罪”
“从事发到现在,不曾言语”
“现场可有物证”
“尚未寻得铁证,但据婢子供述,死者是在饮下犯妇所呈茶水之后暴毙而亡。”
“那怎么说她是犯妇,这不还没定罪嘛。”长史话音刚落,白行简便忍不住插嘴。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白居易瞪了回去
“舍弟妄言,参军见谅”
“司马言重”
“只是现已是深夜,录事参军想必已经睡下,不便惊扰,参军打算如何处置此妇?”
“自然先收押,待明日审过再做打算,或许司马还有别的什么指示?”白行简在一旁看着这位说话句句小心的参军。知道他是怕得罪了这位官比他高并且来自京城的赋闲司马,往后会白居易会给他小鞋穿,正待酸他两句就被他哥已经答话。
“参军取笑了,某哪里懂得这些,参军定夺就是,”说罢抬眼看着那姑娘,道,“娘子不必惊慌,江州虽偏远,但法治清明,娘子若无罪便必不会受上半分欺辱。”
言罢,叫上白行简,在司法参军左右为难又急于掩饰的目光里扬长而去。